考研好象大家从万米高空的飞机上往下跳伞,先是看见白色的云雾缭绕,大地看上去乱糟糟好像一锅粥,有的人在犹豫,有的人屁股被女朋友踹了一脚冲了下去,有的人想起困顿的家中二老咬咬牙倒头往下栽……
我和其他人一样,趴在座上等候抵御新一轮占座潮流。睡了过去,凌晨四点多迷迷糊糊醒来,看见还有一些人在门口探头探脑,其中有些女生脸上写满了欲哭无泪。教室角落里传来鄙夷的声音:“睡到这么迟起来还想占座?”我同情地想:现在想参加革命已经迟了……
有时候你觉得很累很孤独;有时候你在车上晃晃悠悠,似睡非睡;有时候你真的睡着了,醒来已经过了站,但就在这些时候,你的心里依然温馨,一公里深的地下暖流涌动,就是这个暖流,我们管它叫信念。
我年轻的时候,领导过一个社团。这个社团年轻的时候,被一个女孩子命名为《江湖》。这个女孩子年轻的时候,创建了这个社团。
这个女孩子年轻的时候,名叫喻书琴。当然如果有一天,她老了,肯定还是叫这个名字,但是我在古希腊的一个朋友说,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因此我们在定义上有必要把年轻时的喻书琴和后年轻时代的喻书琴区分开来。不过不管在哪个时代,这个名字都好像武侠小说的主人公,一般属于看起来儒雅安静,其实身怀绝世武功的那种角色。在现实生活中,这个女生的表现也让我们学校团委的老师大吃一惊。“不行,绝对不行”那个老师摇摇头,“这个社团的名字匪气太重了。”后来这个社团的名字改为《峥嵘》。从这件事可以看出,这是一个非常有个性的女生,她创建了一个将会非常有个性的社团,但我认为这个名字并不太好,隐约升腾起一股悲凉肃杀之气,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好像来到了烈士陵园,纪念碑上用浓墨大字写道:忆往昔,峥嵘岁月稠。
我刚到中国政法大学的时候,有许多人在穷嚷嚷。大意是说自己高考分数在地方上颇可呼风唤雨,居然虎走平原,被骗到一个京郊的荒野之地。后来系里有个胖子站出来说这里位近明十三陵,因此是龙脉所在;此处又是李自成进京之处,正因为李自成破了龙脉,清兵才能胜利入关,因此这里是个伟大的地方。实际上这个说法意义不大,因为既然龙脉已破,皇气不存,我们呆在这里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好处。后来我和这个胖子成了朋友,才知道原来他和李自成都来自陕西,他不过是借此机会提提自己老乡而已。这使我感到人心叵测,江湖凶险。在我的印象里,这个朋友几乎每次上课都在看军阀混战的书,后来他考上了复旦的政治学研究生。这件事一度使系里很多勤奋学习的女生感到很困惑。其实这个问题也很简单,政治终究是关于人斗争的学问,政党的斗争叫民主,阶级的斗争叫革命,国家的斗争叫外交。因此,与其死背教材理论,还不如去琢磨一些现实案例。
我刚学这个专业的时候,老师们告诉我们政治学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学问,我们的祖师爷叫亚里士多德,他老人家活在两千三百多年前的地中海边,仙风道骨,学问通天。这席话使我们心潮澎湃,自豪无比。后来才知道亚里士多德几乎是所有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创始人,因为老人家写过的东西太多,只要是门学科,就敢往他身上靠。比如我后来跨专业考研,自己看传播学的书,发现这个二战后才真正兴起的学科自称源于亚老的修辞学,我顿时感到天昏地暗。据我观察发现:一个东西要是名气太大,就会忽然有很多亲戚,大家纷纷挖掘其内涵,结果搞得乱七八糟,离题千里,比如儒学,比如马克思主义,比如后现代理论。我从这里汲取了教训,在江湖行走,做人一定要低调,否则就会失去本色。
这个教训有很强的现实操作意义,譬如如果你准备跨校跨专业考研,事先一定不要声张,否则亲朋好友纷纷兮来朝,嘘寒问暖,会使你感到心乱如麻。许多考研的朋友采取了错误的策略,先被人知道要做大事的信息,后来仔细掂量之下又回到本校本专业,仍旧考了一个很优秀的分数,其实已经相当不易,但仍给人留下逃兵的印象。因此老师在课堂上往往语重心长地告诫我们:不要乱改专业。
但我们政治学系几乎没几个人听从老师的教导。不是不尊重这门世界上最伟大的学问,也不是不尊重将一生奉献给中国政法大学政治学的老师们,实在是工作太难找,银子赚太少。诚心正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我们大一大二时也有,但到了大三把头探出象牙塔一看就业形势,赶紧把头缩回来改专业,要不就改校。在一个发展中国家,一个强调市场经济和现代化道路的国家,一个崇尚技术的国家,一个利益格局不均衡的国家,只有那些可以产业化运作的专业,那些可以直接运用在国民收入第一次分配中的专业,那些可以形成自己壁垒的专业,才能吸引和留住人才。谁不曾想宝剑示人,除尽世间不平事?谁不想亲手创造一个路不拾遗,大道为公的社会?吟到恩仇心事涌,江湖侠骨已无多。只是就业形势日渐难,政治学虽好,昨日去我不可留。
到后来我们专业出现了一番诡异的景象,大家纷纷投奔各种专业:社会学、宪法与行政法、国际经济法、行政管理、民商法……乃至一些比诡异还要诡异的专业比如财政学(要考我们从没学过的数学,最为恐怖的是那位兄弟居然以一百三十多的数学,三百九十九的总分上了中央财经大学)、中国古典文学、媒体经营管理等等。风云四起,乱象顿生。最后留守政治学的考本校的都上了,外校的一个去了复旦,一个社科院,一个北大。
这些都是后话。历史总是这样,谁都知道开始,可是谁也没把握猜中结局。考研好象大家从万米高空的飞机上往下跳伞,先是看见白色的云雾缭绕,大地看上去乱糟糟好像一锅粥,有的人在犹豫,有的人屁股被女朋友踹了一脚冲了下去,有的人想起困顿的家中二老咬咬牙倒头往下栽,一到空中,顿时耳边风声呼啸,戴着防风镜还是感觉眼睛睁不开,隐隐约约看见别人自习自己也占座,看见别人提一壶开水自己拎两壶,不日不夜,没头没脑,正绝望地感觉这个游戏结束不了了,忽然当的一声,专业课二的考试结束,铃响走人。过了不久睁眼一看,自己落在圈中,太阳当空晃,万物更新,亲朋好友围过来贺喜中举,好像做了一场梦。
一场四年的梦。醒来时已经是薄暮黄昏,流沙岗,鬓如霜。
谁曾记一生负气成今日?只道是四海无人对夕阳。
2005年9月,我们大四上学期和真正全力考研的时期即将开始之际,校方联合多个部门告示天下:不得隔夜占座。带着十多个鲜红的印章的通知贴在学校每一个教室。这对我们这些准备考研的有志青年绝对是一个重大的打击,因为这并不意味着以后不需要占座,而是意味着必须天天占座。但是一直有一个说法在江湖上流传:据说在神秘的C段楼的一个神秘的角落,有一个不为人知的教室,这将成为学校最后的可以长期占座的自习室。不久之后,这个流言变成了:据说在神秘的C段楼的一个神秘的角落,有一个不为人知的教室,只要能在这个教室拥有一个座位,就能考上你想要上的任何研究生。话传到这个程度已经和倚天剑和屠龙刀差不多了。话说某天夜里我正在床上躺着,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喧哗,然后一个冯氏朋友冲进来,说是要借牌,原因是明天是本学期开学第一天,传说中的C楼将要首次开门,今天晚上各路英雄将齐集C段,通宵等候,明早大门一开就要冲进去,将原先一些左倾投机分子用竹竿从窗户放进去的书本统统清掉,将上学期占到座的右派保守分子用来把座位锁住的铁链统统砸光,横扫一个旧世界,创造一个新世界。学术一点叫重新分配利益格局,现实一点就是:
要革命了!
同去同去!
于是同去。关于革命的说法使我顿时睡意全无,感到全身上下热血奔腾,万马齐嘶。我翻身下床,找了一件厚衣服,和冯某人以及冯女友杀到C楼前。只见已经是人头攒动,人堆里有人嚷嚷:“别挤别挤,谁都有机会!”没人理会,还是挤,什么谁都有机会,自习室就几十个座位,这可不是在玩幸运52。到夜里十二点多,陆陆续续还有人赶来。人声鼎沸的场景使我觉得很有趣。众所周知,学校的生活及其枯燥,干点什么的想法在每个人心里蠢蠢欲动,在那样月光如水的夜里,虽然有点凉风,我被很多人挤在中间,感到又温暖又幸福,好象在玩童年的挤人游戏。当然,这种小资调调的想法是不正确的,革命是激烈的,斗争是残酷的,现实是严峻的,屠龙刀是有限的,为了霸占一个永久性专属经济区,我们要将肉体和精神力量在挤中发挥到极限。现在万事俱备,只欠阿姨。
但是还没有等到阿姨来开门,保卫处的领导同志被惊动了,领导同志莅临了事发现场,领导同志陷入了对严重事态的思考,领导同志发出了最高指示:在以人为本执政理念指导下,为了防止玻璃门像上个月在C段那样被挤裂,学校还要再买一个,各级单位务必维持好现场秩序,同时通知阿姨开门。
人们涌入了传说中的教室,揭开了它神秘的面纱,砸烂了旧秩序。在惊天动地的响声中,大家抢到了自己的座位,旧的斗争结束了,现在大家都是同舟共济的兄弟姐妹了,大家达成了一致意见:绝不允许现有状态被任何人改变。
我和其他人一样,趴在座上等候抵御新一轮占座潮流。睡了过去,凌晨四点多迷迷糊糊醒来,看见还有一些人在门口探头探脑,其中有些女生脸上写满了欲哭无泪。教室角落里传来鄙夷的声音:“睡到这么迟起来还想占座?”我同情地想:现在想参加革命已经迟了……
大家在这个教室开始了长达一个学期的漫长的自习旅程。
事后想来,考研能坚持下来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这个座位。每天早上醒过来的时候我知道有某个地方有个座位在等我去上自习,而且那里有一群和我一样的人们在为自己的目标奋斗,这种想法减少了我跨校跨专业考研的漂泊感。
跨校跨专业考研,好比独自驾驶一艘帆船在迷雾重重的冰洋上行驶,你完全不知道竞争对手在哪里,实力如何,老师喜欢什么样的答卷。风暴、冰山、海怪都在黑暗中等候你,你时时觉得如临深渊。你拼命研究可以搜集到的所有资料,研究历年真题;你摸重点、探规律、作预测;有时候你反复盘算,觉得自信十足,论天下英雄惟有你和出卷老师。但忽然你看到旁边同学绝望呆滞的目光,你感觉好象一个雷轰来,你感觉自己也许实力还差得挺远,你赶紧把笔掉在地上装做去捡以掩饰自己的慌张。这样此起彼伏的心情,使你几乎每夜都不能入睡,你在床上辗转反侧,磨来磨去,你终于知道什么叫十年磨一剑……
幸福总是在刹那间电石火光而过,此前此后都是漫长的痛苦的等待。
博尔赫斯这样描述过一个在沙漠中行走的旅人:干渴以及对即将到来的干渴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考研就是这样,其实说到底你没什么可失去的,一切都可以从头再来,但是你还是感觉自己输不起,你胆战心惊,你感觉那个结果早已潜伏在即将到来的未来,像一只猛兽。对伤害的恐惧造成的伤害总是远远超过伤害所带来的伤害。
以前我不理解,为什么有些人一直在复习,最后却没有勇气进考场。但等到我经历了考研,切实感受对那种不确定性的恐惧和躲避它的欲望,才真正明白。这种恐惧完全无法由他人代为分担。克尔凯郭尔说孤独使人处于实存状态而具备不能为他者取代的独特性。但在这种状态中坚持下来的确需要莫大的勇气,因为我们总是倾向让社会性的机械思考取代自己心灵的批判意识,因为这样活着不累,而我们在习惯独立思考前已经习惯了活下去,后者才是本能。有时候,我们必须战胜自己的本能。这需要依靠两个武器:
一个是勇气。我记得小时侯看过一部书,其中有个场景:小主人公气愤地嚷道,“你胡说,上帝喜欢勇敢的人!”在我身边,一些人上了研究生,一些人没上,但我在所有坚持到进考场的人们身上看到了勇气。这是人类最珍贵的品质之一。我们看见有些人在奥斯维辛监狱,在古格拉群岛,依然能发掘生活中有趣之物并开怀大笑;我们看见有些人在混沌中看到了智慧,在愚昧中发现了希望,在黑暗中点燃了火光,这就是勇敢。
另一个武器是信念。
从昌平到北大正常要一个半小时,如果堵车要两个多小时甚至更久,这样来回就要四个小时,在老家时我们管这种级别的旅行叫出远门。因此我经常出远门上课。木头做的两车厢的破旧的345路公共汽车在八达岭高速上时上时下,忽主忽辅,假装神出鬼没,其实是为了省点高速费用。有时候窗外树木一晃而过,有时候放眼望去全是车,大家一起在漫漫长途上蠕动;同样的时间出发,有时候到北大理教离上课还有一个小时,有时已经上了一节课,喜欢连着讲的老师丝毫没有下课的意思,你站在门口望穿秋水,但是因为那个教室的门背着讲台开的,你虽然跃跃欲试但终究不好意思进去,在门口干挺,站到两腿发麻;有时候你觉得很累很孤独;有时候你在车上晃晃悠悠,似睡非睡;有时候你真的睡着了,醒来已经过了站,但就在这些时候,你的心里依然温馨,一公里深的地下暖流涌动,就是这个暖流,我们管它叫信念。
勇敢和信念,是支撑我们的力量。
很多年后,对一些人我还可以说年轻,但对另一些人而言,我已经老了。我走在我们学校的宪法大道上,太阳透过层层新出的绿叶照射下来。我看见有张海报。一个社团在举办一个讲座。我在海报前站了一会儿,我想起这个社团的创始人,我想起了这个社团曾经的名字,还有一些人和一些事。微笑浮上我的嘴角,我转身消失在伴随下课铃响出现的人潮之中。
(作者系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媒体经营系2006级硕士研究生)
作者小传:
闽东人氏,乙丑年八月十三生,善使剑,走偏锋,身法极快。少时在霞浦一中六年。初中三年天资乍现而心智未熟,悟性初显而招式尚稚,高中始锋芒毕露,少年气胜,伤人无数。高考一役战绩惨淡,仅以一分之余进入中国政法大学政治学系,痛定反思之下,为人渐觉沉稳,韬光养晦四年,于06年决战京城,考入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媒体经营系公费研究生。